本报记者 武亚莉
“咚咚咚……”楼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我们的讨论戛然而止。“李教授回来了!”我们立刻反应过来。“不好意思,耽误大家时间了。”推门而入的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副会长、中国灾难防御协会救援医学会会长、中国医师协会急救复苏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李宗浩连声歉意,略显疲惫的脸笑容可掬。
4月21日下午,记者事先与李宗浩约好采访。但不想,4月20日四川雅安突发7.0级大地震。整个上午,央视特别报道节目都能看到李宗浩解读地震医学救援知识的身影。想到他筹备节目十分疲劳,记者准备改约时间,却不想他这么守时。
也许因为长期奔波在前线,李宗浩被晒得黑黑的,但看起来精神矍铄,而且思维清晰、反应机敏又热情洋溢。好像急救医生就是这样,集热情与冷静与一身,高效率而又力度。然而,他又不同于一般的急救医生,他曾被冠以无数个头衔,也见长于各大报刊头条,也但50多年里,他只专心做了一件事——开垦和拓展急救事业。为让现代医学“大救援”理念深入民心,几十年来,他奔走呼号,不遗余力。其撰写的《现代急救医学》、《冠心病的急救与监护》及《第一目击者——一个急救医生的手记》等十余部科普书,被中国科协誉为“解放以来有突出贡献的科普作家”。他开垦了中国现代化急救体系,也是急救科普领域的开拓者。
“生命不该终止,必将重现辉煌!”是他情之所至、发自肺腑的自然流露,也是他从事救死扶伤事业的鞭策。
突破思维的围墙
上世纪50年代末,李宗浩从医学院校毕业后,分配到北京急救站(北京急救中心前身)从事急救医生,主要负责需要急救、马路车祸事故、公共场所公共卫生事件。李宗浩常以“马路医生”自喻,当时急救不受重视,急救站条件很简陋:简易的急救仪器,几个急救箱, 30名临时安排的医务人员和一部“55548”急救电话。对比其他科室设备齐全、专家鼎足,急诊科甚显寒酸。
工作中常有路途遥远的患者呼救,然而,当他们赶到时,一些危重患者如心脏猝死,已失去最宝贵的抢救时间。为此,李宗浩常常扼腕叹息,也让他深深陷入忧思:若大的北京城,一个小急救站怎能满足群众需求!那时,在他心底便播种下理想的种子——建一个急救中心。
也许是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,李宗浩给当时的中华医学会会长、卫生部副部长傅连璋写信,表示了急救的重要性并谈了自己的看法。傅连璋亲自为他安排了7位指导医生,并鼓励道,“宗浩啊,我国现在还未形成急救医学学科,你能意识到急救事业必然要发展我非常高兴,也希望你能在这个领域做出贡献。”此后,在7位老师指导和帮助下,他开始迈人研究急救医学的大门。
而真正让他奠定理想信念的是1976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唐山大地震。当时李宗浩负责“检伤分类”的工作。在转运伤员期间,看到气性坏疽、破伤风患者痛苦的场景,他终身难忘。这两种厌氧菌类所致的严重感染,在地震期间发病率极高,且有几天的潜伏期,发病时大腿伤口处发出一阵阵难以忍受的“恶臭”味,并伴有角弓反张等症状。这类疾病需要及时处理清除,否则死亡率很高。这让他认识到急救很重要,同时也看到面对群体伤害,医院卫生管理者及医疗人员的理念、知识技能的局限。他们习惯在医院围墙内面对个体方面的抢救,而面对灾害大现场却捉襟见肘。
最为让他伤心的是,在现场的搬运、途中运输等挪动患者的过程中,随意拉、托造成了大批的截瘫患者。张胜兰就是其中一个。唐山大地震发生时,张胜兰被房顶掉下的水泥板砸伤了脚,当人们把她从房间的窗户抬出来的时候,张说了一句“脖子疼”,急救员看到她颈部皮肤完好,并没有受伤的痕迹,便没有顾及太多。然而这一抬,却让她终生未能再站起来。她的第5、6颈椎严重错位,虽然经过4次手术,但并未改变截瘫的结局。一幕幕场景让李宗浩痛心疾首,也激发了他必须建立现代化急救系统的决心。
首开先河建急救中心
“急救工作是一个实实在在关乎百姓民生的大问题!北京太落后了!”为能实现建立急救中心,李宗浩几乎是像武训办学似的到处奔走呼吁,但碍于当时种种情况,这种呼吁遥遥未能落地。
终于,机会来了。1982年,意大利向中国提供一笔10亿元的政府贷款,由时任国家外经外贸部外资局李岚清领导这个谈判。趁这个机会,李宗浩建议向政府建议成立北京急救中心,“这不仅对首都北京的发展,对其他城市也有很大促进作用,是我国急救发展的一个里程碑。”建议被采纳后,安排李宗浩负责谈判。
谈判中,李宗浩感同身受地指出现状,“现在的急救站条件极差、救护车破旧,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。北京亟需一个现代化的急救中心,在“中心”下有众多星罗布棋的急救站、点,形成一个急救网络……”他心理没底气,但言辞从容而睿智,“我不是历史学家更不是政治家,我只是一名医生。美国在中国建了协和医院,前苏联建了友谊医院,日本正在建中日友好医院,如果贵国在北京建立急救中心,比医院的影响力和意义都要久远……”意大利的谈判代表立刻被他的言论吸引了,几轮回合下来,当场表示愿意把原来180万美元的项目资本提高到800万,并以增款方式投资北京急救中心。
1988年,北京急救中心建成了,李宗浩担任北京急救站副站长。市政府就开办方针作出明确批示:“急救中心要建成网络,缩短急救半径,开展现场急救……千万不要办成医院模式。”但由于当时国内还没有形成完整的现代急救医学理论,理念、体制、法制不健全等诸多因素,“中心”并没有按照当初设计的轨道发展。大量的人力、物力、财力被投在了病房建设,“中心”越来越像医院。他为此不断努力,终于将这种畸形发展引入正常轨道。
推动急救体系建设
当代灾难的定义早已今非昔比,医务人员的急救传统理念却未与时俱进,这让李宗浩忧心忡忡。2001年“911”事件爆发。居安思危的他禁不住联想到,“如果它发生在中国,会怎么样?”2001年12月7日傍晚,一场并不算太大的雪,竟使北京的城市交通瘫痪了。2003年的春天北京突发“非典”流行病,因为平时缺少防灾减灾的安全教育和预防知识,人们不知所措,一时引发社区、社会不安与恐慌。……
从一系列的灾害事故来看,我国的急救制度改革已经迫在眉睫。带着沉重的责任感,他给时任副总理的李岚清同志写信,也上书建言温家宝总理、吴仪副总理,都坦陈加快北京急救体制改革步伐之必要,急切之情溢于笔端。很快,国家领导人很快地做出重要批示。但由于现行体制及一些地方主管领导的理念等诸多原因制约,急救体系前进的脚步仍被禁锢。
2004年,国务院开始制定应对突发事件应急预案,李宗浩又开始“按捺不住”,多次在国办应急小组等地方坦言,我国急救体制与国际EMS的不接轨,众多呼救电话不统一,尤其是在突发事件中,“急救”理念、知识、技能的严重滞后等。如不解决,影响社会面的突发事件时的医学救援。
不仅如此,在国务院召开的应急工作会议上,在卫生部、在北京市政府的应急工作会议上,李宗浩都会提出相关问题。2005年,李宗浩一直盼望的事情终于实现了,北京急救中心开始转型,关闭了急诊室和病房,将全部医疗力量转向院前急救。随着时间的推进,急救中心的力量也在不断壮大……
“不建空中急救非好汉”
具有前瞻性眼光的李宗浩并没有满足于现有的急救体系,他将眼光放在更具开创性的空中救援上。这是因为,“空中急救”不仅能增强自身救援能力的十倍百倍,更可在灾难救援中独挡一面。其实早在1983年,李宗浩在到联邦德国参观考察期间,当时德国空中救援(DRF)就让眼前一亮。当时他亲身感受了一次空中急救任务,转运的是名医院里脊柱骨折的患者,患者被固定在特别的担架上,无论在起飞、降落或飞行时都很稳当,不像在救护车里可能会受到剧烈的震荡,所以不会加重骨折或进一步损伤,能有效避免因颠簸而被“死”或“残”。灾难时见惯了患者二次受伤,他不由感慨空中急救的重要性和急迫性,李宗浩暗下决心“不建空中急救非好汉”,从此开始为建立中国、北京的空中救援系统奔走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1988年,原卫生部和北京市政府领导支持中德空中急救中心项目建议,DRF派出了高级代表团访华,双方在进行了实质性的商谈后,计划在昌平建立医疗救护直升机场以外,还选出杭州、常州、广州3个城市,形成中国空中救援的雏形,通过摸索经验,然后再扩展。
好事多磨。关心空中急救中心建立项目的部门、人越发多起来,然而,由于急救的理念及急救体制等的制约,空中急救项目步履维艰。2008年,李宗浩在回到美国犹他大学访问时,再次登上“空中救援”飞机。那时他在天空中想到我国每年南方的雨雪冰灾、突发的地震……如果有这样的直升机的医学救援,可以不失时机地给与抢救、保护救灾抢险和灾区的人们生命健康。然而想到国家每年热衷于购置大型高档医疗器械,却没有一架直升救护机,他不禁低头潸然泪下。尽管通向空中急救的路历经坎坷,李宗浩的信念从未泯灭。
科普民众急救知识
“一个医生,悉心诊治他的病人,是应尽职责,但这只是他工作的大部分;如果他把他的医学知识,通过各种途径,普及给民众,这才是尽了医生的全部责任。”这是李宗浩的良师益友、我国科普事业奠基人高士其先生生前对他的教导,也是他一生努力和实践的信条。
多年的急救工作,让李宗浩认识到灾害不可避免,但把灾害降低到最低水平却是能够做的,也是必须做的。为此,几十年来,李宗浩利用各种机会竭尽全力向公众普及急救知识和技能。最早要追溯到19993年中央电视台做急救100讲的节目,他“身先士卒”做顾问,并且负责整个100讲的选题计划,心肺复苏等现场急救做了二十多次演讲。
首次“舞台”演出现场急救是在中央电视台《与你同行》栏目中,李宗浩与当时著名主持人张悦同台主持《家庭急救》,以普及心肺复苏为主的“智力跑道”节目,与以往医生能否给坐在演播室里照本宣科不同的是,李宗浩作为嘉宾主持现场在模型上“操作”心肺复苏场景,边做边讲解如何口对口吹气,动作要领如何掌握……至今回忆起来,李宗浩都激动,他说那次是科学性和普及性结合得十分成功的一次。
为更广泛普及急救知识,李宗浩开始策划科普书籍。??年月,《第一目击者——一个急救医生的手记》首次面向社会和公众,李宗浩以一个工作40多年的急救医生身份,用通俗易懂文字和充满感情的故事,并结合心肺复苏等医学科普知识,讲述了突发在医院以外的家庭、路上、办公楼房及其他公共场所的各种急症、意外伤害现场如何紧急救护。
此后,《急救ABC》、《紧急救护》、《生命链———新世纪急救访谈录》、《首席专家谈急救》等一系列科普读物开始源源不断地出世。他说,如果 “第一目击者”现场立即能为“疑猝死者”进行有效急救,约1/2生命可以被挽回。因此,无论是突发事件还是在常态下,都要大力普及急救知识,让公众普遍掌握急救技能,开展自救互救,这样面对灾害时就能做得更好。凡此种种,目标只有一个——“不要再让哪些得不到急救的人们,付出的是生命、献血的代价了!”
结语
采访接近尾声,记者想了解的问题还很多,包括他建立中国医学救援协会、搭建国际应急医学救援交流平台等。但实在不忍心再为这位已经年近花甲、两天休息8个小时的老人徒填劳累。考虑到他晚上还录制“雅安地震特别报道”节目,为救灾人员提供医学救援知识,记者匆匆道别。临别之际,书桌上一副主人与臧克家互勉的字画映入眼帘——“春日时多流年换,青春血汗化成霜。霜打红叶叶更醉,晚霞更比朝霞好。”脑海中,突然浮现出一匹桀骜不驯的千里马,朝霞中仍不知疲倦驰骋天涯的画面。
点评
32年的时光,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,却无法动摇他拓展急救事业的信念。开先河,为了那些亟待救援的患者,他多方奔走,终于促成了北京急救中心的建设;面对大灾大难、重大疫情,他满怀深情,不遗余力;致力科普,他被千家万户的百姓所熟知。李宗浩教授的事业心、责任心和奉献精神,给社会带来的是多一分的温暖,给医卫界带来的是多一分的责任与信心。
——国务院应急管理专家组组长 闪淳昌
摘自《中国医师报》